小暑過,逐日熱三分。
趕不上夏歷七夕,卻正是七月七。如果不是今年閏了一個月,小暑逢七,通常還會是農歷六月六,同樣也是一個節日。 這個節日的習俗主要是龍宮曬龍袍——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曬,海里只能越曬越濕; 以及兒童需將端午節戴在手上的“百索子”撂上屋頂好讓喜鵲拿去搭橋,這卻又暗合了七夕舊俗。 感覺過了五月五,就是六月六,接著就是七夕,古人數日子,竟是一個月一個月跳著數的。
我出生在無趣的城市,原不知百索子是什么東西,但這東西看了眼熟,仔細一想原是在汪曾祺《端午的鴨蛋》里見過的:
家鄉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
這物事聽著花哨,大概也是為了吉祥祈福用的。

百索子(圖源網絡)
這東西我在國內幾乎沒有見過,倒是有一年在老撾萬榮鎮跨年,元旦過后第二天中午隨便找了街上一家當地餐廳,奇怪的是正值飯點,整個餐廳卻空蕩蕩的。正疑惑間,餐廳男主人面露難色迎上來,看手勢似乎是今日不營業。但看我們兩個人呆若木雞,站在一旁的女主人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軟語商量幾句,決定還是放我們進去。
進門直奔芭蕉葉掩映的窗座,又再次被主人為難地輕拉住,雙方比劃半天之后,才明白雅座已經被貴客訂了,只能偏在旁邊的卡座上。萬想不到這盲選的餐廳隨便什么吃食都非常好吃,又開在萬榮最繁華的大街上,新年也算是東南亞旅游旺季,客多如過江之鯽,湄公河里到處都是愜意地半躺在輪胎里順流而下的黑白黃膚色的人們。 那么為什么飯點會沒人,都被禮貌地拒之門外了嗎?
正納悶間,“貴客”來了——原來是一行著南傳佛教黃袍的僧尼魚貫而入,直奔窗前,紛紛脫鞋盤腿上座。從來沒有和出家人一起用餐的經驗,又在他國異鄉,我和同伴在一旁既驚且喜,觀之不足。

黃袍僧人(圖源網絡)
僧尼數目約十人左右,比例對半,應該來自不同的寺廟和尼姑庵,但都護佑同一方土地平安,因此也收受同一些善男信女的布施。少頃,店主將一碟碟素食恭謹供上。 僧尼們吃東西相當文雅,偶有交流也輕言細語。 看我們舉起相機拍照,也含笑頷首默許,并不特別往這個方向多看。
用畢,以最年長的一位僧人為首,先給餐廳男主人手腕上系上染成粉紅的絲線小繩,其他僧尼也都紛紛拿出同款線繩綰在餐廳其他人手上。 連一個年紀很大的老爺爺也彎腰駝背神態威嚴地來了,溫柔的女主人又推來一個嬰兒車里的寶寶,一個約莫十六七的男孩在排隊等待賜福中,被其萌態吸引,情不自禁深躬腰親了一下寶寶的臉頰,驚呆了在一旁的我——那嬰兒或許是男孩最小的弟弟或者妹妹,在國內卻很少在大男生身上見到這種毫不掩飾的熱情,但這是在老撾,家庭觀念本就不同; 也許因為自己是獨生子女,所以格外容易被這種親情感動。
而那天印象更深的當然就是僧尼餐畢給店主一家系繩祈福。老板家人口不多,即便扶老攜幼也很快就系完了。這時一個年長的尼姑注意到了在一旁拍照的我們,微笑地對我也點一點頭,示意我們也過去領受。我們忙不迭喜孜孜過去,果然也得到了手系粉繩的禮遇。
我猜那線繩就和汪曾祺筆下的百索子用處差相仿佛,甚至晚上洗澡也一樣會掉色——只是沒戴幾天就齊根斷了,不知道那百索子又如何從端午一直戴到六月節也即小暑,最后還能一條條搭成鵲橋?如此說來,牛郎織女見面竟是高危工程。

鵲橋圖
和小寒一樣,小者,未盛也。小暑氣溫還在節節攀升,進入多雨的雷暴期。而與最暴烈的熱浪一樣,這段時間我也都在路上:先到祖國最南的西沙群島,在海船漂泊了整整十多天;之后又來到新疆伊犁。 都是陽光暴曬之地,因此暑氣早感,好在還不至于中暑。
但二十四節氣其實基本只適用于黃河中下游地區,到南方,小暑前氣溫基本已與大暑相當,尤其海南,站著不動沒幾分鐘便周身濕透。 有一天在文昌爬銅鼓嶺,不到三百米海拔的小山,一個平時自詡不怕熱的人,竟流了一生中最多的一次汗,需大口喝水才能勉強支撐。 而已來過銅鼓嶺六次的同行攝影記者小曹,仍然在第七次登嶺時中暑了。 ——小曹是山東曲阜人,估計生平從未經歷過如此酷暑。
小暑三候分別是溫風至;蟋蟀居宇;鷹始鷙。
此節甫至,大地上便不再有一絲涼風,這卻讓我想起楊萬里的《夏夜追涼》:
夜熱依然午熱同,
開門小立月明中。
竹深樹密蟲鳴處,
時有微涼不是風。
果真句句應候。雖不確定楊先生寫的是南方還是北方,但親身經歷至少可以證明第一句:連晝夜溫差理應頗大、“抱著棉被吃西瓜”的伊犁,這些天入夜后依然不覺涼爽。三四句卻勾勒出一副密不透風的夏夜圖,涼意只來自夜靜謐的幻覺,而非千里快哉風。

伊犁河的夜晚(圖源網絡)
《詩經·七月》也有我非常喜歡的句子,所謂”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一直以為這里的八月是”胡天八月即飛雪“的八月,后來才知其實是夏歷六月,正值小暑。 所謂”在宇“,就是蟋蟀太熱離開了深夜暑熱不退的田壟,悄悄遷到了人類的庭院墻角。 我剛去過的伊寧六星街老城就是如此。 再濃密的樹蔭也比不過厚厚土坯房的冬暖夏涼,蟋蟀果然和人一樣知冷熱。
——蟋蟀就是促織,不光《詩經》寫過,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也專有一篇寫它,原本就是和人類關系最親密的昆蟲之一。 只要想到它們因為怕熱離人類住得越來越近,便能感覺到一種宮崎駿動畫《龍貓》里煤煤蟲式的可愛。 五月還在遙遠的曠野歌唱,六月就已經搬到院子角落避暑,到七月進一步登堂入戶,到了夏歷八月,金風玉露時日無多,已確保人類不會傷害自己,更大膽跑到臥房床鋪下連夜哀歌了; 卻不知此時喊冷還是嚷熱,只知不久以后,一切蛩鳴即歸于冬的沉寂。

《龍貓》劇照
第三候鷹始鷙,更是前不久親見的情形。 還是在遼闊的那拉提草原上,一行人剛住下預備去草原看夕陽,一出賓館門就有人說:“頭上有鷹!”果然有一只只黑色的大鳥不斷在高空盤旋再落下。 同行詩人說可能是渡鴉,但旋即那大鳥落在近處,顯然比鴉類大了一圈不止。
鷹始鷙,有說是老鷹怕地氣炎熱故越飛越高,到高空避暑; 但我覺得更合理的解釋,恐怕是此時暑氣已盛,物候盛極而衰,雛鷹已感到秋意將至,開始練習振翅高飛,以求不久后的秋天捉到更多肥美的獵物。 倘是前者,簡直像把車停在車庫里猛抽煙兩小時不回家的疲憊的中年男人——但終歸還是要面對現實的,因此再怕熱的鷹也只能落下,很可憐。
熱天沒什么好寫的,就算才高如放翁,也不過和蟋蟀一樣沒口子喊熱,無非多一點磅礴的意象:
萬瓦鱗鱗若火龍,日車不動汗珠融。
無因羽翮氣埃外,坐覺蒸炊釜甑中。
——陸游《苦熱》
這天烈日炎炎,房屋屋頂反光看上去猶如可怕的火龍;鹄崩钡娜疹^在頭頂不動,汗珠簡直如冰塊融化一般往下流,可惜自己不能變成高飛的鳥兒,感覺自己像坐在蒸籠大鍋里。

雛鷹(圖源網絡)
這首短詩里其實就暗含了小暑的“鷹始鷙”。 可是,飛高了豈非離日頭更近了嗎? 突然想起希臘神話里和父親一起逃離克里克島、蠟粘翅膀卻在烈日下融化的伊卡諾斯,關于這凄慘的典故,沒有比奧登的《美術館》寫得更好的了:
關于苦難他們總是很清楚的,
這些古典畫家:他們多么深知它在
人心中的地位,深知痛苦會產生,
當別人在吃,在開窗,或正作著無聊的散步的時候;
深知當老年人熱烈地、虔敬地等候
神異的降生時,總會有些孩子
并不特別想要他出現,而卻在
樹林邊沿的池塘上溜著冰。
他們從不忘記:
即使悲慘的殉道也終歸會完結
在一個角落,亂糟糟的地方,
在那里狗繼續過著狗的生涯,而迫害者的馬
把無知的臀部在樹上摩擦。
在勃魯蓋爾的《伊卡魯斯》里,比如說;
一切是多么安閑地從那樁災難轉過臉:
農夫或許聽到了墮水的聲音和那絕望的呼喊,
但對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
太陽依舊照著白腿落進綠波里;
那華貴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見
一件怪事,從天上掉下一個男孩,
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靜靜地航行。
(1938.12,查良錚譯)
詩據說起因于奧登看見《美術館》里勃魯蓋爾的一幅名畫。而由此,是不是也可以進一步發揮,關于暑熱攻心,他人同樣無法感同身受?同樣是過夏天,陸游熱成這樣,東坡先生卻偏要搖著扇說,“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好不氣惱人也。

勃魯蓋爾畫作《伊卡洛斯的墜落》
關于小暑,還有一首宋人劉克莊的七律《小暑日寄山甫二首之一》頗出名:
微官便有簡書畏,貧舍非無水菽歡。
插架簽存先世舊,堆床笏美一時觀。
遠書日問平安好,前哲曾嗟嗣守難。
了卻臺參早懷檄,暫歸亦可小團欒。
山甫為劉克莊季子,也即年齡最小的幺兒。是說人生寔難,哪怕當個區區小吏也不免文書繁瑣之苦,而不入仕的清貧之家卻自有粗茶淡飯之樂,還有祖輩留下的許多藏書可讀,前人留下的官笏堆滿牙床,也不過供一時之玩賞罷了。兒呀,我現在給你寫平安家書,是想告訴很多比你年長的人也很難堅守正道,做一個好人總歸是辛苦的。不如早日拋開紛爭喧擾回來,這樣也算是人世間的小團圓。
欒有圓之意,因此小團欒就是小團圓。很難說我是不是因為這三個字才對這首詩另眼相看的。但人世間就是如此,我們宣稱喜歡一些新的人新的事時,總疊加了此前所有的愛恨情仇。就像劉克莊總是寫看似豁達的詩,卻一定嘗盡人間冷暖,世態炎涼。
——這大概是小暑天最冷颼颼的句子了。
最近不知為何總想起《影梅庵憶語》,風流才子冒襄一方面坦承自己曾多次試圖放棄為名妓董小宛贖身,是數位朋友旁觀不忍小宛“孤身維谷,難以收拾”,集資替他出錢玉成的此事,“周儀部終之,越十月,愿開畢,然往返葛藤,則萬斟心血所灌注而成也“——他倒也知道到底是誰更真金白銀地上心!另一方面,又洋洋自得“自此姬扃別室,卻管弦,洗鉛華,精學女紅,恒月余不啟戶,耽寂享恬,謂驟出萬頃火云,得憩清涼界,回視五年風塵,如夢如獄。”

董小宛、冒襄畫像(圖源網絡)
可惜這樣的神仙日子董姬并沒有過幾年,這篇自戀之姿多于念舊之意的憶語,就寫于小宛短短數年即過身后。 每次看到這兩段都要莫名生一場氣。 也很想穿越回去借劉克莊勸子詩勸董姬:
清涼亦有前塵畏,火云非無水菽歡。
娉娉婷婷三生舊,堆床珠翠一時觀。
遠書日問平安好,前哲曾嗟脫籍難。
了卻塵緣早看破,忘情亦可小團圓。
從良了也不得不規行矩步郁郁而終,索性不離萬頃火云去勞什子清涼界就罷了。——但口舌費盡董姬一定不肯聽我的,因為“美無非是我們恰好能夠忍受的恐怖之開端”(綠原譯里爾克《杜伊諾哀歌》),而男女之愛原本就絲毫不可理喻。
怎么會在小暑前夕突然想起這樁風月舊公案的呢,一定是我寫這篇文章的這一天,剛好身在晴空萬里的賽里木湖畔,氣溫高達四十攝氏度,太熱了所以出現幻覺。據說之后還會更熱、更熱、更熱,又不能學蟋蟀同學三遷,那么,只好晚上依風俗吃新藕、食新米、買冰糕、開空調(這條是我亂加的)。
如此,也是發熱昏如我輩者的小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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